樂趣無窮

莊修 

December, 2009 

　　小時候，經濟困難，沒錢花，只能跟大夥兒到野外嬉戲，不然，就是找一些好玩的事來做，譬如，在校園灌蟋蟀、到池塘網魚、撈田螺，或沿著田埂釣青蛙，拿畚箕到操場周邊的水田溝渠捕抓泥鰍；有零用錢可用時，就去買玻璃珠、橡皮筋、紅仔標、陀羅，跟同學或鄰居小孩互比輸贏。但，可能是我手腳較慢，玩這些東西，別人都是技高一籌，所以，從頭到尾都沒有很投入，反而是漫畫書成了我的最愛，＜漫畫周刊＞、＜少年世界＞、＜模範少年＞每期必買，與＜阿三哥與大嬸婆＞單行本和其他畫冊塞滿了抽屜。後來，鎮上開了一家小說出租店，我每次都去看武俠漫畫，當時，只感覺，圖畫武俠世界充滿奇幻，每個情節，都含有玄機，因此，一看就是好幾個鐘頭；同樣讓我著迷的，還有當時正流行的日本電影，石原裕次郎、小林旭、大川橋藏、三船敏郎主演的片子，不管是古裝的還是現代的，沒有一部錯過。那麼喜歡看，是因為，片中無惡不做的壞蛋，最後都慘遭修理，死在正義之神的手中；至於西洋片，是等到七號情報員的電影問世後才愛上，印象最深的是＜萬夫莫敵＞(Spartacus 1960)，看了三個多鐘頭，好不過癮，最近有人寄來女主角珍西蒙絲(Jean Simmons)的近照，讓我感嘆人老珠黃。 

　　我大概是天生愛吃，上小學時，下課鐘響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衝到福利社買零食。當時，窗口又高又窄，一下就被大批湧上的小朋友堵住，速度慢一點的，根本擠不上，所以，拚小命，也要捷足先登；放學後，嘴饞就不必如此辛苦，喜歡吃甚麼上哪兒吃就可以，在那個時代，東西不像現在這樣琳瑯滿目，我卻是冰棒、粉圓、四菓冰、冬瓜茶、綠豆湯、麵茶、藕粉、碗粿、肉粽、雞絲麵、豬血湯樣樣來，反正，只要五毛或一塊，跟外婆要個十元，就能大快朵頤，享受飲食人生。因為對吃相當期待，小六參加北部旅行時，看到人家在賣烤小鳥，就趕緊掏錢出來買，吃了一串又一串，後來才知道，那是死小雞烤的。 

　　升到初中後，我開始打桌球，之前，玩的都是紅藍兩色的橡皮球，打法簡單，無論是一對一，或多對多，致勝法寶就是用兩手的掌心旋球，或單腳跪下來電球，只要學會這兩招，你就很厲害，乒乓球的技術，或許困難一點，但，對我來說，還是很容易，跟人家打PLAY，一向勝多敗少，因此，常跟一堆人聚在教室走廊相互較量，那時候，學校只有一張克難球桌，PLAY打輸，就得下場重新等候，所以，大家都要爭取當擂台主的機會，否則，耗一個下午，甚麼球也打不到，只是去那兒湊熱鬧。 

　　高中我到外地唸，在家兄識途老馬的帶領下，嚐遍了台南當時最有名的傳統小吃，如筒仔米糕、虱目魚羹、碗粿、扁魚肉羹、生炒花枝、活魷魚、土魠魚羹、鱔魚意麵、蝦仁肉丸、鼎邊銼、郭魚湯等，每一樣，都令人回味，所以，月初家父寄生活費來的時候，我都要去打牙祭，一個晚上，起碼要吃二、三樣，這是後來我精通小吃，決定開業當廚師的原因；還有一家麵包店的奶酥麵包，我每天都要騎十分鐘的腳踏車去買，因為，味道香醇，吃起來，相當爽口。 

　　學校沒有打乒乓球的地方，但，我還是能夠找到一些場地，在課餘之際維持自己對桌球的興趣，因為考高中荒廢了一年球技，當時很想過過癮，所以，即使球桌是甘蔗板做的，餐桌拼湊起來的，也無所謂，只要能會到球友，與同好較量，內心就感到滿足，正因此，我才知道，幾位深藏不露的同學，過去都是比我還瘋的選手，有他們為伴，我打球自然起勁，如同棋逢敵手，每次都盡興。 

　　那時候看電影，首輪片七元，二輪片三元，比起現在的價位，算是便宜許多，所以，有名的西洋片，全不放過，好萊塢的大明星，無一不曉，至今，仍然記得珍娜露露玻璃雞蛋(Gina Lollobrigida)，超級大肉彈艾克森瑪(Elke Sommer)，還有主演＜昨日，今日，明日＞(ieri, oggi, domani)的蘇菲亞羅蘭，那時，學校體恤我們難得接觸異性，好心請我們去看這部激情片，害我們這些光頭男生，跟片中那位遭到引誘的神學院學生一樣，幾乎慾火焚身。後來，有一家戲院放了一部片名叫＜幸福＞的電影，去觀賞的，都是我們這些未受過正規性教育的童子雞，但，裸露的乳房再美，也不敵郊區戲院插片的畫面，這個市場，很快打開，寂寞難熬的，趨之若鶩，大家寧願枯坐一個多小時看五分鐘妖精打架放送熱力的過程，也不願細細去品味文藝經典，於是，寂寞的我，跟所有孤獨男人一樣，成為成人戲院的常客，再也不管讀書人的氣質。 

　　我對運動的喜好，除了乒乓球之外，還有網球。最早，只是跟人家玩玩，一直到考上高中那年暑假，才有機會多加磨練，因此奠下良好的基礎，有空就跟住同一宿舍的一些成大系隊相互切磋，考大學那年，更是不顧家父反對，毅然加入學校球隊，成為桌、網雙棲球員，正式展開充滿趣味的選手生涯。 

　　上補習班準備重考的時候，幾乎有一半時間花在看電影跟打球，所以，差點又名落孫山，吊車尾進入大學之後，興致依然不減，花的錢很多都在這方面，後來，又迷上音樂，從此，不斷買黑膠翻版唱片，只要是沒聽過的曲目，不管是松竹或亞洲或鳴鳳出版的，都在收藏之列，所以，一下子，就累積到一百多張，但，這樣的數量，依然不足以應付我的需求，所以，很多歌曲，都是聽到臭酸，幸好，當時有家父送我的卡式錄音機，可以錄下美軍電台播放的古典音樂，增加聆賞大師心靈創作的機會，因此，這段期間，我過得很快活，唯一的遺憾，就是手受傷，無法繼續打球。 

       這時，我人生的目標有了轉變，為了唸心理，我放棄讀了三年的水利北上，卻發現，學校一帶以及鄰近的夜市，都找不到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無法滿足口腹之慾，只好買來一個電爐，想吃就煮，反正，自己是現成的廚師，隨便弄弄，都比外頭賣的東西好吃，大概是這個緣故，我才獲得內人賞識，不至成為光棍。 

　　在自己的身體狀況逐漸好轉之後，我又加入球隊，有一次，學校到台中比賽，我充當地頭蛇，帶大夥兒到靠近車站的一家大餐館吃飯，每個人都成了座上賓，受到服務小姐親切的招待，隊上女生，好像一輩子沒吃過如此豐盛的料理，拚命夾菜，面前的白米飯，一粒都沒動，最後，每個人都吃撐了肚子，連連向我道謝，幾個從來沒跟我說過話的大小姐，不斷探問我的過去，對我充滿好奇，當時，如果她們知道我在煮食方面有造詣，一定會對我更加感到興趣。 

　　我當球隊隊長時，碰巧學校拆除球場改建圖書館，每天都得搭車出去移地訓練，因此，經常在打完球後到台大附近的冰店吃冰聊天，或上館子叫菜聚餐，唸書的志業，全都忘記，結果，期終考的時候，多科被扣考，成績半數以上是紅字，沒被剔出校門，全拜教育部把退學規定從二一改為三二之賜。 

        畢業上班後，工作忙，打球時間完全被壓縮，有兩年，幾乎沒碰過球拍，等到重現江湖時，球場已經見不到打軟網的人，因為，大家都跟著潮流，開始打硬網，我只好另購球拍，重新來過，好不容易，才克服困難與障礙，抓到竅門，學到精髓，後來能夠風雨無阻教球十五年，就是這段期間辛勤練習的結果。雖然，身上的運動傷害一直未能完全康復，但，只要能夠克敵致勝，一切忍受都值得，在球場，我獲得的快樂，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多，至今，依然喜歡找人單打獨鬥，希望勝利的喜悅，能激發動力，鼓舞士氣，提升心靈活動的層次。 

　　我最早聽唱片的工具，是一台一千多塊錢的手提唱機，音質雖然比兩百元的袖珍收音機好不到哪裡去，我還是聽得不亦樂乎，主要是美妙的旋律吸引人，透過任何傳播器，都能讓我滿意，但，到達一個階段，你還是必須提高層級，因為，好的喇叭會讓音域寬大、音色透明，因此，三十年間，我換了三套設備，每次，都有一番清新的感受，只是，到了一個程度，你會覺得，沒有創新的音樂，空有好音響也無濟於事，既然我已經熟悉所有的古典大師，再聽貝多芬就沒有意思，與其感到膩，不如讓耳朵休息，所以，有一陣子，擺在客廳的唱機和錄音座都沾滿了灰塵，彷彿這個陪伴我良久的音樂世界，就要離我而去，只是，跟隨生命的東西，你不會放棄，網路電台的興起，提供了不計其數的選擇，讓清靜許久的耳根，又開始感受現代音樂的威力，這時，你才知道，在這個領域，每個人都是以管窺天，根本不知道它有多浩瀚、多精深，但，我的目的，並不是要當音樂達人，只希望有更多的時間來享受這些美妙的東西，利用先進的電腦喇叭，收聽不同的電台，可以在各種優美的樂曲中得到最大的滿足，所以，無論是contemporary classic或soundtracks或solo piano，都讓我樂不思蜀，恨不得頭上多長幾付耳朵。 

        雖然，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太上電影院，但，影片還是連續在看，因為，隨時隨地，你都可以在錄影帶租售店借到自己想看的片子，包括新聞局查禁的，或沒被修剪的，後來降低欣賞電影的品味，主要是因為，許多不經大腦的創意，隨便就想挑戰我的思考邏輯，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遠在楚流香時代就已經亮過相的人皮面具，居然還有人一再拿來用(Mission Impossible)，為了不讓自己的聰明才智受辱，只好改看養眼的東西，起碼，在欣賞人體本能的動作時，官能能得到享受，在這方面，早先的第四台，也做了一些服務，但分級管理後，有看頭的都遭到閹割，令人不看則已，一看就生氣，不知道，為什麼，有人始終當我們這些寂寞的男人是經不起誘惑的小學生，色香味俱全的都要打上馬賽克，這樣的舉措，當然只是徒然增加色情光碟的生意而已，不是說你官方大爺查禁，小老百姓的饑渴就得以解除，但，可恨的是，Ａ片的導演，各個是豬頭，你想吃開胃的東西，他偏偏端出一大盤肥肉，讓你的胃口盡失，性趣全無。 

　　所以，老實說，自＜第一滴血＞（１９８２），＜終極警探＞（１９８８），＜黑雨＞（１９８９）之後，我就不曾再看過一部能讓我過足癮頭的影片，大家叫好的＜貧民百萬富翁＞，也不覺得有什麼，倒是期望再看到像＜雷恩的女兒＞那樣具有真實感，又能啟發人性的大作，畢竟，要從電影中感受深度，已經越發困難，之所以還感興趣，只因網路新近提供的電影視頻都有不錯的音效，即使劇情平淡無奇，也能感到震撼。 

　　過去，因為封閉自卑，我一直不願像阿貓阿狗那樣張揚雞皮蒜毛的東西，現在，看到網路上有那麼多賢人、智者不斷在推銷學問，宣揚哲理，難免也想加入此一行列，試試自己的功力。只是，講人生的道理，我是下駟，無法跟人家相比，只好先寫一些趣事，讓大家對我有粗淺的認識，要不然，人家怎知，我過去有甚麼經歷？我的人生是甚麼色彩？我的追求有甚麼目的？ 隱藏在我多重身分最底端的是甚麼？以往，看過我譯作的，知道我是專業翻譯，上過我餐館的，知道我是開業廚師，在球場打球的，知道我是帶球隊比賽的教練，翻過我字典的，知道我是鑽研英文成語的學者，但，沒有人知道我是愛寫故事的作家，那不打緊，因為，一個譜寫了六十七首交響曲的音樂大師Ａｌａｎ　Ｈｏｖｈａｎｅｓｓ到現在也是鮮為人知的無名人物，像我這樣躲在象牙塔的小角色，無人聞問是應該，只是，走過這趟人生，我發現，能把不錯聽、不錯看、不錯吃的東西拿出來跟人家分享，自己就不孤獨，所以，趕緊露一手，發表這些東西，現現醜，希望大家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