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9日 星期五

從侯德健談起

Jul 15, 1986 finished
Sep 6, 2011 typed out 

  那年侯德健回歸大陸的消息傳開之後,國人一陣叫罵,說甚麼他不知好歹,忘恩負義,彷彿那背道而馳的行徑,天誅地滅,不可原諒。然 而,對於他的抉擇,除了感到訝異之外,我只能說,這是一樁不幸的悲劇。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不以社會規範做為評斷一個人可取與否的標準,因為那些東西,有許 多都是否定人性,扼殺人性的產物,一個有勇氣為自己的理念承受道德批判的人,行為再偏差,也不是我不齒或大加撻伐的對象。人活在世上,苦難已經夠多了,何 必有所苛責? 

  認識侯德健,是大四那年我當網球隊隊長的時候,印象中的他,並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狠得下心腸的人。當時,他的女朋友在我們隊上,我們經常有機會碰面接觸。平時練球也好,打比賽也好,他總是如影隨形地陪伴著她,十分稱職地扮演著護花使者的角色:女朋友渴了,就趕緊買飲料給她喝;女朋友累了,就讓身上休息,從來沒有半句怨言。甜蜜的景象,讓我們看在眼裡,羨慕在心。個性上,他是一位豪放開朗,灑脫不羈的人,給人的感覺,有點像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一直到兩人發生情變,我才知道,原來,他的感情也有厚重的一面就是在那時候,我才了解過去他不曾展露的深度。一度,他對我說:「我跟你是處於兩個極端的類型,我好動,喜歡呼朋引伴,心裏藏不住想說的話,也不覺得有甚麼見不得人的事;而你,深沉,孤獨,甚麼都收斂在心裡,總怕做出錯誤的事。」看看目前我們兩人的處境,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針見血的剖析。 

  其實,我跟侯德健只是泛泛之交,談不上甚麼知心的朋友。但是,在我認識的人當中,他是唯一與我有相同心靈追求的知識份子,雖然我們吸收的內涵和表現的方式大異其趣。 
  台美斷交那年,他運用早期校園民歌的創作型態,譜出了流傳一時的<龍的傳人>,那是不甘屈辱的民族情結在悲憤的沖激下所產生的作品。然而,事過境遷,他內心的吶喊再度恢復平靜之後,那股在敗中提精神與衝勁的心力交迫便不復存在他再無法創出不朽的歌曲傳達他的心聲,透露他的生氣隨後雖然偶有小品問世,也都乏善可陳,起不了共鳴。一個自我要求嚴格、深自期許的人,這種缺乏突破的創作表現,無疑是心底虛無的來源。因此,他迫切需要再一次接受苦難的衝擊,以激發靈思。就是在這一番體認下,他才斷然走上極端,做出背叛妻女,背叛國家的驚世駭俗之舉。他知道,一個無法堅苦卓絕,無法拿貝多芬、布拉姆斯這些世界大師的造詣自勉的音樂天賦,除了孤注一擲,仰仗環境的鞭策之外,再也沒有甚麼可以提升創作的動力了。耽於溫情、逸樂,最後葬送的必然是心存的那一點自我實現的願望與努力。倫理包袱的丟棄,原是為了背起使命的十字架,尋求千秋萬世的功業,如此,這番心境,是應該受到唾棄還是同情? 

  望著與侯德健殊途但可能同歸的目標,我對自己一無表現,一籌莫展的現狀感到難過。婚姻的束縛,家庭的背負,使我一蹉跎便 是十年,心靈活動的記錄全無;再蹉跎的話,恐怕壯志已衰,紅顏已老,美麗不復可尋,努力亦屬枉然。年輕的時候,你可以挑剔,可以任性,可以放棄任何不完 美,可以固守自己的象牙塔,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青春氣息的消失,你不能那麼篤定了。面對頭髮漸白,皺紋不斷增加的壓力,你還抓得住甚麼稱為美感經驗 的?也許,你可以在下一代身上重溫生命成長的舊夢,但是,他們與你畢竟是分割獨立的個體,彼此關係再密切,你也不可能牽動他們的一切,自己生命的慾望與需求,還是得由自己來滿足。 

  然而,在兩性情誼的憧憬中,你遇到的是那麼多的是非,那麼多的牽牽扯扯,即使你心裡有一百個理由,相信感情的流露是恢復生命活力的靈丹,你也得把一切的情思埋葬在心底的最深處,因為,男女之間的交往,無論在哪一層面,對已婚的男人來說,都是禁忌,稍一踰越,便要招惹物議。這些障礙,換個率性的人,或許就不存在。但是,如果你沒有兩把刷子,無法把激發兩情的愛慾,塗上吸引萬衆的浪漫色彩,你就只有痛苦地忍受道德淪喪的批判。雖然,在我認同的觀念裏,千夫所指不必然就是罪惡,但,在人際關係的互動中,要避免任何一方的不幸,保持整體的和諧,你不能為所欲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除非你覺得自己的幸福遠比別人的不幸 

  我的困境,就來自家庭人之身與自由人之志的矛盾。為了一個善良女孩的依附,我暫時放棄自我救贖,全心去堆砌一個免於匱乏的安身之處但,面對遙遙無期的庸庸碌碌,我自己這一生的安慰,是否就止於妻小的滿足。本質上,我不是一個能夠假藉他人成長來感受榮躍的人,只心智的表現圓滿,自我否定與自我肯定的交替不再成為支配生命光彩的驅力之後,才可能把快樂建築在天倫之上。 

  和侯德健一樣,我也需要外力的激勵,因為,美感的懸思以及情感的交付都不是紙上作業或閉門造車就可了卻。心靈的奉獻若是沒有實質的對象,就像做不經客體的印證那般到頭來,成為夢幻就是淪為空談我心有過美麗的記憶以及熱情的遐思,只因一聲親切的呼喚成了兩情交會的嚮往所以,我不希望在對佳人的緬懷中,因為彼此的閉關造成《半生緣》的缺憾。在這個不是有情的世界,許,大家無緣認識,但是,有一種人,一接觸,就能掀開面具,深入情感的核心,那便是你的追求。 

  曾經,我說過,心靈交會的契機,就在一顆和善的心,一份豁達成熟的感情,以及一個聆聽傾訴,見證自我的意願,不管我欲表達的內涵有沒有人能夠知曉,只要能夠忠實呈現,內心就能滿足心靈的裸露,原本就容易遭人誤解,但,不實現你允諾的,如何傳達精神所提升的與殷盼的? 

  當我再度提起筆桿,為自己的創作未來投石問路之際,心理上是沒有索求的,畢竟,做這樣的事,不是人人能體會,只希望,見到我文字的人,能像聽到扣人心弦的樂思那樣,心中無比激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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