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痛

莊修

Sep 12, 1997 

        暑假一結束，大女兒就剪了頭髮上了國中，每天，她六點半起床，七點二十分到校，參加早自習，然後，上完七堂課，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這種生活，比起其他必須參加校外補習或留校到晚上九點的學子來說，並不算苦，但，我依然感到心疼。三十多年前，我念初中的時候，日子也都是這樣在過，只是，我上學不需兩分鐘，晚個半小時起床也無所謂，所以，睡眠足夠，有精神念書，每天，都是按時上課，按時聽父親的話去補習。那時，一心只想拚成績，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因此倒下去，這段我最勤奮的時光，日後會變成我心中最沉重的負擔。假使當年，我不是那麼無知，那麼喜歡表現優異，那麼喜歡被人誇讚，今天，我一定會跟一般正常人那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心中只有苦悶。所以，要是時光能夠倒轉，我一定要當壞孩子，不當好學生，因為，就算因此被打、被罵、被處罰，捱個三年，也就過去了，比當一輩子無人聞問的知識份子，那不算甚麼。只是，我不想當聽話的乖小孩，並不是因為我想學壞，也不是因為我反教育、反智，而是，在那一段艱辛的求學過程中，我發現，別人叫我看的書，灌輸到我身上的觀念，對我完全沒有好處，我不想讓自己的下一代，也跟我一樣，被迫去學這些毫無用處的東西。這是看到女兒每天為背書忙，為考試忙，我感到十分痛心的原因。我不知道，為什麼，經過這麼久之後，我們的教育仍然沒有改革，孩子的壓力仍然沉重，難道，我們面對的，是始終破除不了的制度？我真希望，我能告訴大家，有人不信升學那一套，照樣闖得出字號，有人從來沒讀過四書，依然懂忠恕，有人唐詩考零分，卻寫得一手好韻文。但，就算我大聲疾呼，喊破嗓子，這樣的道理，聽進去的，也是少數，因為，對孩子的成長感到焦慮的家長，關心的，只是課業，說分數不重要，沒有人會相信。因此，儘管我痛恨當前教育的缺失，也無法改變現狀，只能眼睜睜地看女兒踏上我走過的路，看她受苦。畢竟，在這個制度下，任何不用功、不聽話的小孩，都無法避免被打，被罵的羞辱，更何況她是乖巧的女孩，就算流著我的血液，也不可能像我這樣叛逆，如果我硬要她聽我的，反而會讓她受到傷害，與其造成她的困惑，倒不如讓她去嘗試錯誤，說不定走過這條路之後，她也會跟我有同樣的感觸。要不然，小小的年紀，怎可能知道，假性資賦，造成社會的病態，產生錯誤的認知，讓千千萬萬人人誇稱聰明的學子，時時刻刻都得承擔要求自己高人一等的背負，對喜歡多元價值的個體來說，這是對自我的箝制，在這種束縛下，大家都很難去找尋適合自己心性，能幫助自己成長，讓自己內心真正得到滿足的興趣與愛好。 

　　我女兒不能體會我的這番心情，她不知道，我讓她自由，不對她做任何要求，是希望她能獨立自主，順從自己的個性，可是，我的開放，卻方便了別人，他們大大方方的排斥另類，假教育之名行威權之實，不斷逼迫小孩接受考試，讓升學成為唯一目標，追求高分成為唯一方向，於是，大家爭先恐後，拼命往窄門衝，彷彿傳腦的魔音，令他們瘋狂，從來沒有人想到，搶先衝刺，不保證能在終點線得到勝利的戰果，從領先到落後的人，往往不比後來居上者快樂，為了拚成績躍龍門而不斷耗損腦力的資優生，有一天也可能像我這樣落魄。所以，一聽說學校要常態分班，許多人就拉布條抗議，孩子唸不到好班，上不到好學校，家長就痛哭流涕如喪考妣，歇斯底里如此，有通天本事的人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不可能讓他們認清放牛班的小孩事業有成的比比皆是的事實。畢竟，他們滿腦子盡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思想，你叫他們把小孩跟程度不好的放一起，打死，他們都不願意，只有把學生都變成讀書的機器，他們才放心。難怪，除了能讓他們的寶貝兒子或女兒考高分的教師之外，誰都說不動他們，誰都改變不了他們頑固的想法。 

　　我要女兒不管學校功課，是希望她利用時間去看她喜歡看的書，做她喜歡做的事，可是，跟我當年一樣，她擔心成績差，會讓人家看不起，那種比不上別人就會感到自形慚穢的心理，根深蒂固，如果硬要上進、自愛的孩子不理別人異樣的眼光，忍受外界對他們的不良評價，他們一定會更難過。因此，就算我有一百個心，想替女兒指導迷津，掃除求知的障礙，我也不能這樣做。因為，不管我的出發點是否基於善意，在她還不確知自己的方向之前，強行把自己的意念加在她身上，必定會引起她的反抗。萬一有閃失，讓她的人格發生偏差，價值產生錯亂，付出再多，也彌補不了過錯。所以，最後，我只能放棄想要幫助女兒的念頭，讓她繼續接受升學競爭，希望，在這個環境，她有比我更好的適應能力，不會重蹈我的覆轍，否則，像我這樣，一輩子不滿現實，一輩子與世俗對立，會讓我更加痛心。